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轻若蝉翼重若崩云——谈刘元堂博士的书法、绘画与散文 【邹广胜,浙大博导】161
王羲之云:书者,玄妙之伎也,若非通人志士,学无及之。书法是一种高妙的东西,不是修养全面的人,不是全力以赴从事书法钻研的人,是不可能在书法的领域有所成就的。 元堂博士可谓书法的“志士”,他有着艺不惊人死不休,甚至有着“一鸣惊人”气概,而他的“一鸣惊人”是每一鸣都要惊人的意思。在今日荒乱的书坛上,我看到很多的书法都如杂耍般迅速烟消云散,而他的书法却能感人至深,小字轻若蝉翼,精美绝伦,大字重若崩云,惊心动魄,对当代书法艺术的发展无疑具有醍醐灌顶的意义。看看当今很多年轻书人,要么是传统功力很差,心不由己,要么是墨守陈规,畏手畏脚,谨守着僵死的形式,不知所然地要表达什么,只有他能勇猛精进,既不追求尽善尽美,也不以人书俱老为极则,尽情挥洒真情,像活水一样从心中自然流出,淌在纸上,洒在墙上,书写性灵,令人感动,而这正是人生的真谛、艺术的第一要义。 当今很多条件很好、起步很早的英年才俊多已陷入俗务会海的泥潭之中,以之为生的书法成为沽名钓誉的鱼饵,成为生活之余事,写起字来,或慌慌张张,或犹犹豫豫,甚至写成之后还要反反复复描描画画,线条生硬急就,这种临时披马上阵的急就章,让人一看就是长期业荒于嬉的直接结果,何谈艺术之美,何谈明心见性?只有靠艺术之外的名头来附缀于纸张之上,令人叹息。而元堂博士在这滔滔俗流中却能淡定自如,自铸心意,可谓勇猛精进。他的书法上取魏晋,又别开生面,既有魏晋萧散之韵致、唐人端严方正之美,既有宋人潇洒之意趣、明清之狂放恣肆,无论大字小字,结体谨严,横竖挺拔有力,似钢筋铁骨;撇捺舒展优美,有飘逸之姿;棱角分明俊利,如刀劈斧掘,令人心生敬畏;用笔则中锋侧锋兼用,既有不激不厉、温柔敦厚之风,又有跌宕起伏、妍美潇散之致。这在群魔乱舞的当今书坛,可谓是独树一帜,令人振奋。马叙伦所谓,人目所至,恰当其心,看看今日书坛,很多书法要么是乌黑一片,张牙舞爪,强人耳目,要么是东拼西连,以夺眼球,所谓人羞于名不称也,但元堂坚强忍耐,屹立挺拔,不为时势所动,不为虚名所累,是为大丈夫也。 元堂博士的楷书取法钟繇、二王、苏轼,以魏碑为基,法度严谨,时带隶意,汇入草情,气脉一贯,微妙圆通。章草取法索靖,大草取法怀素,小草自铸心意,心无所傍,流美生动,且常以长篇小草自书其文,与其画完美融为一体,气势撼人。元堂博士所写魏碑之精准更是让人赞叹:骨气劲峭,棱角分明;结体精严,玲珑剔透;笔法细腻,薄如蝉翼;线条精妙,潇洒流丽;点画飞动,光彩照人,给人以枯木逢春,意境悠远之感,令人叹为观止,由此也可推想作者沉浸其中悠然自得的神情,其心境之悠远,神情之潇洒,令人神往,以庸俗无聊、利欲熏心、功利市侩的心态是创作不出这样的作品的。很多当代所谓书法家,特别是年轻书法家,常常只有千篇一律的所谓笔法,既无性情,更无真性情,只是如母鸡下蛋一样随手拈来,不假思索,也就是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,甚至是习性,惯性,谈不上艺术,和传统的经典与现实人生的审美需求谈不上任何关系。 元堂博士还善书大字,长将巨幅宣纸铺地,挥笔伏地创作大草,令人叹为观止。此法源自王献之“以帚书壁”、也就是米芾所谓“刷字”之意味,其所隐含的风格意义,看似一种行为艺术,实是书法家内在气质的自我展现,很难想象一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人会有这种一书豪气的冲动。元堂大草挥洒,浓笔厚重茂密,枯笔方劲涩辣,时如山谷之长枪大戟,桀骜不驯;时如北海之象,雄强圆厚;时如魏碑之骨气骏捷,古朴厚拙;时如宋帖之流畅饱满,潇洒流丽;其用笔大胆,雄强虬劲,潇洒恣肆,有气吞山河之势,墨色浓淡交相辉映,润枯横生,可谓真力弥漫,创造一片苍茫天地!有人描述元堂博士创作大草的场景:“五张丈二宣纸由夫人帮他拼好,铺在地上,女儿端着墨盆。写完后,爬到二楼三楼,从上往下看。这样反复十几遍。”所谓风墙阵马,沉着痛快,潇洒超迈,就是这样!可以想象当时“忽然绝叫三无声,满壁纵横千万字”的动人场景:纸铺满地,汗衣赤臂,手挥如椽巨笔,大刀阔斧,竭全身之力,若狮子捉象,其场面之震撼感人,其投入与忘我,其博大雄浑的气魄,高昂澎湃的激情,非亲历亲为,不能深谙其感人之魄力!这正是时代需要的艺术家,他不像那些功利匆忙的所谓艺术家千篇一律,甚至是如法炮制自己的作品,他如轻风细雨般抚慰我们的心灵,又如闪电惊雷般振聋发聩我们机械的日常经验,打破无聊庸俗的生活。 元堂博士更是一位“通人”,字外之功也是当代书法家中所极为少见的。他师从当代著名书法家徐利明教授,徐先生以强调博古通今著称于世,是当代少有的诗、书、画、印兼美,把传统书法与当代审美趣味完美结合一起的艺术家。元堂博士也承接了这个传统,虽然他多次论述学生不必泥于师,要像王羲之、米芾那样勇于创造自我的新风格,但他的小字精美动人,大字气魄撼人,多采诸家之长,熔旧铸新,诗文书法绘画篆刻兼美,既有深厚的传统功底,又有精美的当代审美趣味,都与徐先生一脉相承,也是中国古代名家所一贯坚守的原则。然而这个原则在今日渐渐消失了,在这当代青年艺术家中可谓是凤毛麟角,异常稀少。元堂博士承继传统文人画,尤精山水、梅花与各种佛像,他以书入画,书画兼美,常常是长篇书法与精美小品完美结合,既延展丰富了绘画的内容,又叠加了书法的视觉内涵与效果,可谓意蕴丰富,与单纯的绘画或书法相比,无疑大大提升了二者的艺术空间,而这只有书画兼善的艺术家才能做到。元堂的山水酷似倪瓒,不事雕饰,了了数笔,便神情毕现,人物骨秀像清,梅花神采焕发,佛像则超迈绝俗,加以俊逸流丽的书法,可谓是相映成辉,令人回味无穷。特别是元堂所绘点点绿梅,饱满温润,令人怦然心动。他在最近为学生治病捐献的“绿梅图”中描绘了一株老墩上长出的两枝梅花,一墨一淡,长长的枝头长出的点点绿梅鲜艳动人,令人爱不释手,右边长长的诗文,既有魏碑朴拙的老辣,又有行楷的自然率真,与清新自然的梅花融为一体,既表达了吉祥如意的祝福,又表达了坚强不屈的生命意志。其手绘佛像菩萨无不大度圆满,微妙祥和,既表现了佛教所追求的高远之境界,又表现了绘画者潇洒坦荡纯净无碍的雅逸胸怀。元堂早期的作品以气胜,追求惊心动魄,力撼山河,可谓先声夺人,今日作品则多以韵胜,常令观者怦然心动,难以忘怀,归其原因乃是学问好读书多心中逸气从笔端自然流出,无须雕饰,自然精美,如苏东坡所谓:吾文如万斛泉涌,不择地而出,随山河赋形,所到之处无所驻足,正所谓,庾信文章老更成也。他那挺拔有力,干净利落的用笔是很多拖泥带水,啰里啰嗦,看起来洋洋洒洒其实是一团乱麻的人所不及的,坚挺的笔触透露出内在的刚强正直与不屈。我更喜他的小品,潇洒俊逸,硬朗峭拔,似小而大,似弱而强,让人恋恋不舍。既有肥腴圆融静谧之姿,亦有瘦硬古朴清逸之韵,下笔精准有力,虚实合度,点画挺拔飞动,气息高雅,起落回转之处,毫发毕现,清劲险绝,有鬼斧神工之效,令人心性摇荡,留恋不已。 元堂博士的书论也常常有惊人之举,然并非故意为之,而是功力与胆识自然而至。《息斋论书》中说,“我一直以怀疑的眼光来读书法史”,其勇气与气魄可想而知。他反对书家为写好草书而执迷不化地苦练篆隶,说:“不妨看看我们身边又有多少书家篆隶功底深厚,而草书却一塌糊涂呢。”他论书法大家白蕉说:“世人认为当代得二王衣钵者是海上白蕉,余以为白先生仅得王书之妍美,而输于骨气。”论沈尹默“书法越小越精,越大越劣,”“笔下大草作品如蚯蚓状,一团乱舞。格调亦不高,一如今天的老干部体。”诚如至论,只是一般论者往往畏于声望权威,不敢,甚至是不能做如是想。他论师承说:“古之书家,多有叛师者”,“王羲之背叛卫夫人,黄庭坚背叛周越,是明智的背叛,批评的背叛,卓然独立的背叛。”“我就是我。异于古人,别于今人。”《﹤方石书话﹥书学思想抉要》一文说得更为准确:“书必异径独辟,夭娇不群,乃能耐久。不但与时人异,即祖、父、师、友,亦不可同。颜鲁公若貌同师古,则为祖所掩;献之若形肖羲之,则为父所掩。羲之若墨守卫夫人,则为师所囿,不能独步千古矣;苏、黄相友善,交口赞叹,无一笔雷同。前辈所谓‘同能不如独异’,正为此耳。”与钱钟书所谓: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,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,何其相似!所谓“采铜于山”“傍人门户,不如自成一家”是也。自古凡有所成就者,无不风格独具,骨气旷达,有真性情、真血气,独来独往,要与古人争一天地,岂凡夫俗子眼中所能容忍。看看今日书坛,到处充斥着陈陈相因,邯郸学步,门户之见,就可明白元堂所发绝非空论,实乃真性真情,一针见血之论。国人向来是贵古贱今,贵同贱异,年轻人的成就很难得到认可,往往横竖挑剔,无端指责,让人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。元堂针对这些积弊沉疴能不畏时势,勇抒己见,令人敬佩! 元堂博士的散文皆缘情而发,直抒胸臆,质朴自然,如活水一般情真意切,感人至深,还时常夹杂着古人骈体文所特有的温雅与节奏,随手拈来,趣味隽永,生机盎然。短文《一灯》记述了他与一灯法师交往中几个动人的场景:上课摸头,发现脾气不错;朝夕相处,发现是百分之百的真和尚;如徽之访戴逵,坐五小时客车只为短暂相见;择吉日办画展,日日良辰;灰色僧袍与黄色僧袍之争等,每个场面虽短短数语,却文尽其情,令人动容。短文《老人语录》记述了三位耄耋老人善良、执拗、自信的个性,读来亲切自然,令人戛然而笑,回味无穷。元堂的散文多是“辞以情发”,所谓“诗人篇什,为情而造文”,非“为文而造情”也,所以感人也深。他对宋代版刻书法风格的研究,特别是佛经版刻书法的论述与肯定也是令人耳目一新,因为这种印刷品往往受到书家的排斥,甚至是否定。他对中国书法创作书写姿势的研究,特别是对中皇山北齐刻经的研究,可谓资料详实,考证精严,且生动有趣,不落窠臼。 元堂博士的艺术是彰显真人、真性情的真艺术!
作者简介:邹广胜,文学博士,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文艺学研究所副所长。 |